emu不是鸸鹋

造无稽的梦,发赤诚的疯

【融共】余温

/当他们成为游戏里的一团数据……/

/全文9000+/

/ooc有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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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共工轻轻走进了镜花缘,这座巨大的土楼状建筑在夜幕下静默且深沉。很晚了,大多数屋子都闭了门,只有很少的光从几个门缝里透出来。共四层的环状建筑,被黑夜模糊了轮廓,安静地沉睡着。几丝单薄的星辰坠在天上摇晃,银白色光辉敌不过铺天盖地的黑暗,溶解在半空。

    这座高耸的建筑是镜灵们共同生活的地方,正门处有一块巨大的牌匾,一板一眼地刻着它的名字,底色绀蓝,大字镶金。名为镜花缘的土楼状高楼,是所有接受主人召唤而来的镜灵的住所,也是一个巨大的数据库,它储存着关于镜灵们的所有数据,也包括他。

    这里的一切数据决定着他们的一生,这个巨大的数据库被名为“玩家”的更高等生命体操控着。玩家在线的时候,他们一颦一笑,一举一动都被一条条固定的代码强制控制,直到玩家下线,才拥有真正自由且属于自己的时间。有一部分镜灵在玩家在线期间,会被传送到其他场景,或游历或战斗,也有一些镜灵好像天生就不太受玩家待见,他们从来的第一天起就被安置在镜花缘,过着每一天都如出一辙的生活,从未被动用。

 

    共工属于前者。

    今天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,他本以为刚开始的日子能稍微轻松一些,结果刚在屋里站定的一瞬,就被瀑布般从天而降的蓝色药水淹没。

    哗——

    一整屋的蓝色药水瓶,轰然倾泻而下,从还未来得及关紧的门中鱼贯而出,滑到走廊的木质地板上。他的屋子更像一个储藏室,哪里都摆着药水瓶,地板上堆满了,床上铺满了,桌上也成排垒放着,本该挂着衣服的柜子里也塞满了,整整齐齐,像一块巨大的亮蓝色蜂窝。

    “嗨!”共工还在发愣,忽然肩膀被一只手拍了一下。他转身侧目,身后站着一个比他稍矮一些的少年,少年正打理着手部护甲上金色的刀刃,银白短发中翘出来一双尖耳朵,皮肤深灰色。他打量着这间屋子,表情十分淡定,见怪不怪一样。

    “嗯?”共工一下子没回过神来。

    “把这些喝掉,然后出发了!”少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瓶蓝色药水递给他,补充道,“你被他选中了,我也一样,别太惊讶,以后还有更多。”

    “其他人呢?也如此吗?”

    “比咱俩闲。”少年挑了下眉毛。

 

    就这样在惊愕的余味中共工度过了并不愉快的第一天。他后来知道那个长着尖耳朵的少年名为天狗,比他来的早很多,也很强大——这省了他很大一部分力气,因为大多数时候他只需要站在一侧,看着天狗蹿上蹿下,极为熟稔地出招,发力,而自己几乎不用动作。

 

    共工抬起头望着天空,他记得被强制传送去战场时天还亮着,而回来时已经有一轮弯月柔柔挂在天上了。他收回思绪,拖着略有疲惫的身躯走回了房间,明亮的烛火把屋子照的透亮,月影被窗帘挡住,在窗上留下斑驳的白痕。橱柜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四套衣服,整整齐齐叠放在一块。他换上纯黑色的睡袍,坐在床榻旁边,回忆着今天的一切,盘算着以后还能不能有休息的时间。

    “哐。”他正迷迷糊糊地准备吹灭烛火,突然听到门上传来一声巨响。蜡烛差点顺手滑落掉至地上,他稳了一下神,压下迷迷糊糊的困意,迷迷糊糊地重新摆正蜡烛,迷迷糊糊地走去开门。

    “哐。”一把刀拍在门上。

    共工不迷糊了,他觉得自己现在清醒得很。

    他撑起眼皮打量门口的人,那人跟他差不多高,正倚着门框,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,一只手扛着一把长刀,另一只手叉在腰上,昂头注视着他,紫红色的发比烛光还要明艳。

 

    “你很厉害?”对方问。

    “不敢当。”共工谦虚。他不想要在来这里的第一天就给以后树敌。

    “我要挑战你,”对方一字一顿地说,“我要挑战你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共工又有点迷糊了。

    “就现在,”对方直接把长刀拍到门上,发出一记闷响,“跟我切磋一把。”

    但我不想,我应当早些休息,天狗说明日一早可能还会被传送到战场去。他想。

    于是共工没回话,他满脑子盘算的都是怎么把这个不速之客送到门外并睡一个安稳觉。

    “你可有在听?”倚在门上的人见他没回话,直接站起来,往屋里走了一步。

    “暂时不必如此着急,”共工偏过头去道,那把明晃晃的刀在偏暗的屋里有些刺眼,“天色不早,改日再打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。”对方又逼近了一步。

    无理取闹。共工心说。

    屋里逐渐有了剑拔弩张的架势,共工和面前这个硬要挨打的人面面相觑,一个穿着睡袍面无表情,一个双手持刀瞪着眼睛。他觉得自己之前对这里的期望确实偏高了,白天在战场兵戈相向,晚上还要跟一个无理取闹的家伙纠缠不清。

  

    “祝融……”缓慢的声音打断了对峙。

    眼前人突然被点到名字,扭头望向门口,共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门口站了一只比他们矮一些的镜灵,长着蛇一样的脑袋,身上歪歪斜斜披着白色的褂子,信子在嘴里一伸一缩。

    共工总觉得那条蛇一样的镜灵哪里有些不一样,打量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的皮肤虽是暗紫色,但隐约泛着灰,整个人像蒙了尘。

    “长蛇?”祝融低头盯着他道。

    “你们打扰大家休息了。”长蛇打了个哈欠,“太晚了。”

    “需要你来插手吗?”祝融反驳。

 

    接下来共工坐在床榻上,听了祝融和长蛇小半个时辰的唇枪舌战。

    结果是祝融扛着刀离开了,像他来的时候一样,刀猛拍在敞开的门上,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。

 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祝融走远了,共工由衷地感激还站在门口的长蛇。

    “嘶嘶,你习惯就好,”长蛇吐了下信子,“从祝融来了这里,每一个被传送去战场的镜灵都被这样问候了一遍。”

    “那天狗呢?”共工突然想到那个白头发尖耳朵的小男孩。

    “天狗啊……”长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“天狗应该是唯一一个应战的,其他镜灵都不怎么理他,你们太忙了,也只有天狗有这精力陪他打一场。”

    “结果如何?”他接着问。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长蛇沉思了一下,“太快了,我没看清。好像说他还没碰到天狗,就倒在地上了。”

    共工想象了一下天狗和祝融战斗的样子,顺带还有战败后气呼呼的表情,然后挑起一个浅浅的笑。

    “后来他还挺生气的,”长蛇补充,“但落败是肯定的,大量药水都给你们了,我们比较闲,力量也不强。”

    共工点点头:“其他镜灵,也如他一般?”

    “不能说全是,我只见过两个,祝融来之前也有一个姑娘,黄头发大眼睛,叫什么来着……啊,犰狳,我总是叫错她名字。”长蛇闭起眼睛,“她跟祝融像的很,白天见谁被传送走了,就整夜候着他回来,非说要一决高下,她也跟我打过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?”共工好奇。

    “很早之前了,”长蛇关了门靠在墙壁上,仰起头盯着天花板,“我来的特别早,犰狳也是,我们来这里时还没有几个人,空荡荡的,祝融不在,天狗也不在,你更不在。那时我还常被送到战场上去,于是犰狳每天都要来找我斗一场。”

    他突然噤了声,抬手端至身前,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。共工注意到,他的肤色确实比大多镜灵黯淡许多,像贴了灰白的油纸。

    “后来……如何了?”他试探着追问。

    “不早了,”长蛇没讲下去,而是撑起身来打个哈欠,抬手指了指隔壁,推开了门,“我就在这里,夜安。”

    共工知趣住了口,他目送着长蛇缓缓走出去,夜晚有些冷的风卷着草木的气息拍打在他们脸上,黑暗彻底笼罩了巨大的建筑。长蛇没有立即回屋,而是将手搭在走廊的栅栏上,望向另一侧走廊上紧闭的房门。

    他们一前一后地站了一会儿,直到冷风在睡袍里打旋儿让他感到一阵寒冷,长蛇还在一言不发地望着那片黑暗。

 

 

    后来每一天共工披着夜色回来,都远远看到一个人倚在墙上。黑夜把什么都吞噬,只留一个泛着紫红的剪影。

    他总会面无表情,目视前方走过去。

    “来战。”祝融总会拦住他。

    此时他常常会在心里说一句无理取闹,然后背着手立在原地。

    “不打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天色已晚,我告辞了。”

    每天都一样,言语也不曾变过,共工似乎逐渐将这些当成了回家必要的仪式,他每天都面无表情地走到那个相同的位置,说相同的话,而那里总有人在等他回来,陪他演着如出一辙的戏剧。

    “不打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天色已晚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就不能说些别的?!”祝融生气了。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我每天都等你,你就给我讲这些?”

    “我告辞了。”

 

    “不打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天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总说这些?你跟那条白毛大型犬讲话可不是这样的吧?”

    “还真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

    “我们不讲话。”共工如实回答。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祝融松了口气一样。

 

    “不打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天色已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头发乱了。”祝融突然说,然后抬手帮他把发丝捋到脑后。

    “嗯?”共工感到一阵心神不宁,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“你就只会讲这几句?”

    “并非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告辞了。”

 

    “不打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天色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欠了你什么吗?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你跟我讲话时有一句超过四个字吗?”

    “有。”共工仔细思索了一下,“我跟你讲天狗时提过,‘我们不讲话’。这句五字。还有刚刚这句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我告辞了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 

    同样每天都要回顾一遍这些的还有长蛇,共工每天回来都能看到长蛇将手覆在栏杆上,探身向下,他长长的脖子此时发挥了巨大的用处,让他在高楼上看戏似的打量这一番连台词都不曾变过的对峙。

    戏看的久了观众也把台词背的滚瓜烂熟,一天共工跟夔牛缠斗了大半个夜晚,厌倦了开口说那千篇一律的话,倒是长蛇优哉游哉地吐着信子替他说完了。

    “来战。”长蛇跳上栏杆,昂起脑袋,模仿着祝融骄傲的声调。

    “不打。”他又瞬间垂下头背过手,做出严肃板正的脸来。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他再摆出一副气愤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天色已晚……”他最后装出道岸貌然的做派来。

    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,共工先轻笑出来。

    “我告辞了。”他满含着笑意替长蛇说完了那句台词。

 

    “我第一次见他等一个人这么长时间。”那天长蛇演完一出比演员本人还生动形象的戏,看着祝融气急败坏远去的身影,悄悄对他讲。

    “等?”共工心下一动。

    长蛇点点头道:“之前九尾拒绝他一次,他就不在乎了,缠烛阴倒也没超过三回。你还是第一个。”

    共工又往祝融消失的地方望了一眼,长蛇接着道:“他特别像犰狳,我刚来那时她也从太阳刚准备落山就堵在门口等我回来,我也总跟她说这些话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共工持续望着祝融离开的方向,那里已经没有人了,融为黑暗的一体。

    “不过她脾气没那么怪就是了,”长蛇说到脾气时斜眼瞥了下共工,“我拒绝她,她就犯委屈,她既不想输又不想被我拒绝,所以我就找几块螈糖带回来补给她。但不能带太大块儿,他们说镜花缘是个……叫什么,数据库,对。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带回来,略大一些就会被发现,然后强制清除掉。”

    “清除?”

    “对,清除。”

    “此话怎讲?”

    “我说不清,这也是犰狳告诉我的,她很聪明,就可惜了一直闲在这里,没去过外面,”长蛇把平放在栅栏上的手插起来,垂下了头,把脑袋撑在手上,“她说数据库就像挂衣服的橱子,是有限的,太多的东西带进来,会装不下,为了避免装不下,就会扔掉那些不属于这里的东西。她还说,我们的记忆、生活,也存在这里,因此我们待的时间越长,记忆就越丰富,占的空间也就越多。”

    共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这些东西……很复杂,”长蛇接着讲,“我听了许多遍才明白。这里的一切都是有可能被清除的,包括你,包括我,也包括那个每天拦着你的紫头发朋友。”

    紫头发朋友。共工听到这里露出了一点笑意。确实,他逐渐觉得那个人除了死缠烂打了一点儿,无理取闹了一些,也没什么好讨厌的。他每天早出晚归,在战场上也是一言不发,而祝融刚好成了在他水波不兴的生活里唯一的一朵浪花,它悄悄翻涌着,让每一次黑暗中的归途都逐渐有了色彩。

    “清除?我们会消失?”他收回了飘远的思绪,开口问。

    “也称不上消失……”长蛇声音逐渐变小了,尾声被冷风裹挟着飘向远方去。他抬起了撑在手上的脑袋,又望向对面覆盖着黑暗的走廊。

    “你或许可以亲自问问她,犰狳懂许多,”长蛇盯了半晌才开口,“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突然一阵风吹过来,穿梭在回廊发出低沉的喘息,长蛇的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被淹没在风声里。

    “她永远停在屋子里了。”长蛇细微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,断断续续传到耳朵里来。

 

    他们那次谈话过去一个月有余,共工说不清是长蛇那句“每个人都可能消失”还是“紫头发朋友”更触动他一点儿,总之从那天起,他开始试着聊起些别的。

    “不打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从烛阴那儿拿来的话本,你要看吗?”

    “嗯?”祝融一脸震惊。

    “你要看吗?”他又问了一遍,“打发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好。”

 

    后来共工的话慢慢多起来,长蛇也每一天都准时趴在栏杆上听他的见闻。他讲灾祸之渊的巨兽如何如何凶猛,讲姑瑶幻境不定期冒出来的金毛怪物多么难得,讲七曜塔塔顶的风景,讲从常曦那儿新学的课业,甚至讲天狗今天怎样怎样被痛击——祝融听到这里会毫不避讳地笑。那些千篇一律的战斗似乎有了斑斓,祝融不知从哪天起不再一直扛着他锋利的武器了,陈旧的剧本被推翻,由他们书写着,每一天都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他有一次对祝融讲:“姑瑶幻境的花海十分壮美,你应当去看看那些如雪的花瓣。”但等来的是一阵无声的沉默。

 

    共工不知是错觉还是现实,长蛇的身影似乎越来越暗了,有许多次他的身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,共工仔细打量了许久,才从一团模糊的阴影中捕捉到些许轮廓。他的皮肤好像成了紫黑色,愈发单薄。

    那句“每个人都有可能消失”还是会在某些瞬间浮现在他的耳畔,他也隐约对那个始终欢笑在长蛇的回忆里的犰狳有了些许猜测,但始终不敢印证。

    长蛇依旧在每天的闲谈结束后望着对面某扇紧闭的房门,只是时间越来越短,再到最后的某天,共工发现他不再望向那片黑暗了,而是直接回了房间。他想追上去,敲开那扇长蛇的门,问一问,但在门口停留了半晌,最终放下了抬起的手。长蛇的变化像一团阴翳笼罩在他心里,如同平静河流中的暗涌漩涡。

 

    又过去不到一个月,某天共工如往常一样同祝融说完今天的故事,祝融走时抬手帮他撩了下挡在眼前的头发,视野清楚后共工抬头望去,却没有看到那个撑在栏杆上的身影。

    他以为自己未看清楚,或是今晚的黑暗太浓,将长蛇彻底掩盖起来,但那栏杆分明是冷的,风也是冷的,一切无声宣告着从未有人来过。

    像一盆始终悬着的冰水终于撑不住被打翻了,轰然浇在身上,共工这次再没犹豫,他抬手敲那扇门,那扇紧闭着的房门。他一边敲一边轻声呼唤着长蛇,似乎过了大半个时辰,门才从里面缓缓地打开。

    烛火是橙红色的,深红的木地板衬的火光更为明亮温暖,窗台上的盆景开着斑斓的小花,如同五彩的星辰,橱柜里的书籍有着繁多的颜色。长蛇背对着他,站在屋子中间,垂着头,有些木讷地背着手。

    他变成了灰白的,彻底的灰白,看不出一丝颜色。在色彩繁杂的房间里,显得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共工怔住了。

    “你害怕吗?”长蛇过了好一会儿才问。

    共工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“我们会消失的,这很正常,”长蛇转过头来,仰起脸盯着他,他的脸也变成了灰白的,像油墨印刷的书本中黑白的画片,“镜花缘只是一个数据库,它是有限的,我们每一天都产生许多新的记忆,如果不及时清除,数据库就会满溢,就会坏掉。”

    共工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记得我给你讲过这些。”长蛇浅浅地笑,信子吐出来,带出嘶嘶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我记得。”共工答。

    “用进废退,像我们这些从未被玩家选中,或曾被选中但后来逐渐被弃置的镜灵,一段时间后会被数据库清除掉,为了存放更多你们的记忆与数值,然后我们就会一直待在这间屋子里,没有记忆与意识。犰狳就是这样,我也会是。”

    长蛇推开门走出去,他再一次深深凝视着对面黑暗中的房门,那些门全都是紧闭的,悄无声息。

    “他们也是。”长蛇望着那些门道。

 

    “这里一直都没有太多镜灵,第一批来到这里的,除了九尾,只剩我一个了。”长蛇缓缓说,他的声音越来越小,越来越慢,“祝融来的要晚好多,更有机会……说不定某一天,他就真的跟你去姑瑶幻境看花海了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再次被镜花缘……嗯,数据库的操纵者选中……”共工第一次用如此仓促的语速讲话,像再晚一些就会错过什么似的。

    “记忆会永久清除,”长蛇注视着他的眼睛道,“但那时你将看到一个崭新的我,或许你可以再给他讲讲你讲过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会忘,”共工说得十分认真,“我不会忘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有空再见。”长蛇走进房间,将门轻轻关上,就像以往每一次寻常的告别。

 

 

    共工有些呆滞地站在门外,看着那扇门里透出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,最后门与黑暗融为一体,与对面那些紧闭的屋子别无二致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站了多久,冷风穿过回廊擦过他脸颊,他整个人立在那里,背靠着栏杆,面对着一扇紧闭的房门,头顶是几丝微弱的月光。

    他想到了祝融,那个一直倚靠着墙等着他回来的人,他也会走吗?

 

    突然视野亮起来,一丝柔和的暖意驱散了夜晚的寒冷,共工环视四周,看到一簇淡紫色的火焰,火焰明亮,将走廊照出一片温柔的暖光。小火焰孩子似的在他身边旋转飞舞,稍微冲散了压抑的情绪。

    接着更多紫红色火光星星点点出现,如斑斓萤火,徐徐升起,悬停到半空,像闯入了夏日萤火虫的海洋,又像漫天星辰悄然降临到身侧。它们围绕在共工身边,向同一方向缓缓旋转,组成温柔缱绻的星海漩涡,满溢着温暖而璀璨的光辉。紫色萤火旋转着抬升,最终停顿于头顶,似明亮星穹,挥洒下斑驳的光影。它们徐徐汇集,如蜉蝣般飘摇,向同一处飘忽而去,星辰状的火焰一颗一颗溶解,又在眼前凝聚出一团光点。光点幽幽变大,近乎一轮满月,挥发着更为明亮的光辉,向远处悠然飘去,一路留下流星般辉煌夺目的光景。

    共工突然心跳的很快,他追了上去,紫色焰火跳跃在前,一路带着他出了镜花缘的巨楼,到了后山。它一路飘忽而上,点亮了夜幕下崎岖的山路。他被带到一片空旷的山坡,焰火在山坡正中悬停,又倏然膨胀变大,像一团华丽的烟花在眼前轰然绽放。在一片刺眼夺目的浅紫色光华中,团状火焰抽出尖角,尖角不断扩展变化,又在空中舒展延伸,一只火焰的巨鸟蓦然腾飞,带起更多星辰般的光点,光点组成半圆的穹窿,笼罩于山坡之上,又像轻柔涌动的河流披挂在天空。共工抬头望向那只巨鸟,几乎忘了呼吸,紫光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,巨鸟舒展开灿烂颀长的翅膀,温顺地垂下头颅,像要拥抱他。

    他仰头,身披紫色光辉与璀璨月影,面朝身前张开双手,想要迎接焰火巨鸟的辉煌拥抱。然后他看到了另一双眼睛,祝融站在他不远的前方,双手柔柔垂在身侧,紫鸟扇动翅膀,掀起的微风使他的长发向一侧飘摇,他头顶是壮观绚烂的明丽火焰,脚下有星辰般繁华的紫色光点,眼瞳里倒映着火焰的绮丽轮廓。

    从未有过的温柔情愫在心底悄然绽放。鸟雀鸣虫、天地万籁,都在这一刻静默,仅余悸动且震颤的心跳。

 

    “好看吗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送给你的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你会走吗?”共工突然问。

    “说不清楚,”祝融在他耳畔回答,“长蛇走了,我知道的,这里的每一个镜灵都是一样的,我们的归宿全是如此。但至少,我现在不会走。”

    “那足够了。”他笑道。

    彼此的心意都不言而喻,他们在此刻相拥,像拥抱了整片星海。

 

 

    那晚过去后,长蛇的屋门再不曾打开过。那扇门逐渐沦为平常,像一间空房,无人知晓那里曾埋藏着的记忆。那天共工第一次没有直接回到房间,他把每一层都转了一遍,看到许多紧闭的门,并轻轻伸出手抚摸那些门上或斑驳或崭新的痕迹,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。

    “还打吗?”共工某天笑盈盈地问。

    “你舍得吗?”

    “这两者并无冲突,”共工偏过头去纠正,“只是我不想浪费时间。”

    祝融笑出声来,又抬起手帮他整理顺了散乱垂下的头发,盯着他道:“听你的。”

 

 

    两月后。

 

    这两月里共工每晚回镜花缘,都立刻被祝融黏黏糊糊地拉回自己房间里去。祝融好像把他自己当成了房间的主人,整日窝在共工宽阔松软的床榻上,闲得无聊就摆弄屋子的装潢,橱柜和桌子的位置变动了一次又一次,窗台上多了一个花瓶,摆了些苍劲的松枝,像是后山采来的。共工每次推门都像一个算命求符的顾客,并不知道下一秒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屋子。

    “大家都会走的。”他无数次克制自己不要想起这句话,又无数次对自己说这句话。祝融的一切在他眼里有些不讲道理的请求,在这句话下都悄然转了个弯儿,变得不能再合理。于是祝融理所当然搬进了他的房间,自顾自地把家具摆成喜欢的样子,闲暇时在蓝色药水的空瓶里装进不知名的花。

    他也会褪色吗?他有时想。答案是肯定的。

 

    那晚他做了梦,一阵翻来覆去后猛地睁眼,却看到祝融没有睡着。祝融将手搂过他肩膀,他们对视,良久无言。

    “梦。”共工小声讲,“我做了梦。”

    “梦到什么?”

    共工没说话,祝融从他低垂的眼睑里看出了个大概。

    “每个人都会走,”祝融吻了一下他的眉心,起身挥手,一团明亮的紫色焰火悬浮在屋中间,把一切染上旖旎的光辉。

    “我也会走。”他说。

 

    一片幽幽的火光中共工抬头,接着他僵在原地。

    他明显地看到,那个在漫天星火中也不曾逊色的身影,此时在摇曳闪烁的明火中,第一次透出了黯然。

    共工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长蛇的时候,那时长蛇也如此模糊单薄,像糊了灰黑色的油纸,像书本黑白扉页上的画。

 

    “你害怕么?”共工问。

    “不怕,”祝融说,“没什么好怕的。”

 

    祝融熄灭了悬着的火焰,他们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水乳交融,彼此略微颤抖的身躯是他们如今唯一能抓紧的东西,也是一片黯然中最后一丝残存的温暖,一路走来的不舍与眷恋在此时被无限放大,黑暗使得每一寸皮肤都格外敏感,他们歇斯底里地抒发着那些难言的情愫,偃旗息鼓后共工靠在他臂弯里,讲述了他经历的几乎所有故事。

    但这只增进了感情,却改变不了对方身上愈发黯淡的颜色。

    共工第二天起床时祝融已经离开了,那片床单被仔细地整理,窗台上的空瓶插着带了露水的松枝,只是不见人影。

 

    那次过后,再也没有人站在镜花缘的正门口,披挂着夜色,倚着墙等他。那里恢复了平常,没有脚印,没有体温,什么都没有。

  

    再后来共工回去只能看到一团彗星般的紫色火焰,在空中跃动,带起萤火虫般斑驳的光点,它一路引导着他,为他照明,照亮走廊上的一切,将他送至门口,然后溶解在门外,什么也不剩下。

 

    最后紫色火焰没有了。他披挂着夜色回来,在黑夜里缓缓摸索回去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一年后。

 

    这一年里,数据库的操控者换了三任,第二任操控者给长蛇重新填满了颜色,共工某日早晨,看到那双熟悉但透着陌生的蛇眼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第二任操控者掌握了这片数据库不到三个月,就将他们转交给了第三任。

    长蛇又一次渐渐黯淡下去,变成黑白色,停留在屋子里。

 

    “早上好。”第三任接手后的某个清晨,他像往常一样推开门,看到天狗昂着头冲他挥手道早安。

    他点点头,应了一声,然后被下一句话钉在原地。

    “有个老朋友要来了。”他听到对方说。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共工冲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排成长队的月银螈,驮着许多璀璨的亮蓝色药水瓶,摇摇晃晃地向一间屋子走去。

 

 

    夜晚,共工像往常一样一个人走进镜花缘的阴影里,却一不小心跟另一个站在庭院里的人撞了个满怀。

    他略有惊讶地抬起头,然后望进一双澄澈且再熟悉不过的眼瞳,像装满闪亮的星火。

    他愣在原地,半晌轻轻开口道:

    “好久不见。”

 

    祝融怔了一下,上下打量着他,眼底流出显而易见的诧异神色。

    “我们见过?”极为熟稔的声音划破安谧的夜色,也一路刺穿几乎被尘封了的回忆,与共工记忆里那个站在紫焰星海下的人如出一辙地重合。

    这一年间他常梦到那两个月中的一切,梦到他们在各种地方相拥,在每一天都有所变化的房间里畅谈,也梦到对方逐渐黯然的身影。

    而当他看到那个彩色的人站在自己眼前时,突然有了在梦中的恍惚感。

 

    听众离去,并忘却了他曾爱过的故事,但无妨,因为讲故事的人一直都在。

 

    “幸会。”共工道。


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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